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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父親驅使,給客人端碗水,那古怪的客人卻並沒有接,他伸出了一隻枯瘦如寒枝的手,沒有摸骨,也沒有使出什麼稀奇古怪的功法,只是輕輕地扳起了二郎的臉,與這極力模仿著“書生酸腐氣”的稚子對視了一眼。

不知真人從這一眼裡看出了什麼端倪,反正看完後,他神神叨叨地點了點頭,煞有介事地對著程家人開口道:“我看此子資質上佳,將來或能騰天潛淵,說不定有大造化,非池中之物也。”

真人說這話的時候,大郎也在場,大郎在外跟著掌櫃的學徒,見了一些南來北往的人,自覺算是有點見識,還從未聽說過一對眼就能看出資質好壞的事。

大郎剛想輕蔑地辯駁一下這江湖騙子,可未及開口,他發現自己的爹居然已經將這番鬼話聽進去了,頓時一陣心驚膽戰地明白過來什麼。

程家本就不富裕,年前他娘又生了小弟,小弟生得艱難,致使他娘產後一直虛弱得下不了床,這樣一來,家裡少了一個能幹活的壯勞力,還多了個得整天吃藥的藥罐子,本就不富裕,一時間更加捉襟見肘。

今年年景不好,幾個月沒下一滴雨,眼看著就是顆粒無收的一場大荒,兄弟三個……恐怕是要養不起了。

大郎知道父母是怎麼想的,他自己學徒已有一年半,再過上一年半載,就能讓家裡見著回頭錢,是程家未來的指望,而小弟尚在襁褓之中,做爹孃的自然萬萬割捨不下,也就只剩下一箇中間的二郎,純屬多餘,留著也沒什麼用,如果能打發給過路的道士領去修仙,倒也是個去處。

修成了,是老程家墳頭長草撞了大運,修不成也沒什麼,讓他跟了別人去,走江湖也好,招搖撞騙也好,有飽飯吃,能長大,就算是出路。

木椿真人和程家鼠目寸光的當家人一來一往,很快談妥了這筆“買賣”,真人留下了一錠碎銀,他們一手交錢,一手交人,程二郎從此更名程潛,這天下午,他就要斬斷塵緣,跟著師父啟程上路。

大郎跟他這二弟差了幾歲,平時在一塊也沒什麼話好說,並不算十分親密,但二弟從小懂事,不哭不鬧,也從不惹是生非,衣裳撿大哥的剩,吃喝都讓著更小弟與病娘,唯有幹活一馬當先,從無怨言。

大郎嘴上不說,心裡是疼他這個弟弟的。

可有沒辦法,家窮,養活不起,還沒到他程家大郎頂門立戶的時候,大事小情,他說了一概不算。

再怎樣,那也是親骨肉,能說賣就賣麼?

大郎越想越不是滋味,有心拿大鐵勺將那老騙子的腦門拍出個坑來,可思前想後,到底沒敢——話說回來,他要是真有這個魄力,也不必跟著人學徒跑堂了,打家劫舍豈不更能財源滾滾?

對爹孃的打算和大哥的鬱結,程潛並不是完全的懵懂無知。

他算不上早慧,與那些什麼七歲成詩,十三拜相的神童無法相提並論,只是普通程度的心眼多。

爹起早貪黑,大哥披星戴月,娘眼裡放了大哥和小弟,就放不下他了,因此在程家,雖然沒人打他罵他,也沒人拿他當回事,這些程潛心知肚明,他也天生識趣,儘量不聒噪討人嫌,有生以來幹過的最出格的事,也不過就是爬老童生的大樹,聽一耳朵狗屁不通的聖賢書。

他兢兢業業,勤勤懇懇,把自己當成個小跑堂、小長工、小傭人——只是不當個兒子。

程潛不大知道做兒子是什麼滋味。

小孩子本該多嘴多舌,上躥下跳,但程潛既然不是兒子,自然就沒有多嘴與調皮的特權,他心裡有話,一概忍著不吐露,長此以往,話不能四散在外,只好鋒芒向內,在他小小的胸口中戳出了好多坑坑窪窪的心眼子。

胸有雨打沙灘的程潛知道,爹孃這是把他賣了,他心裡卻有點詭異的平靜,彷彿是早料到有這麼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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