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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了一封帖子,請他某處園林小坐。那一天京城大雪紛飛,行人稀少。傅深踏著遍地枯草積雪,走過湖邊小橋,來到湖心亭中。

三面琉璃窗,一面門簾擋風,屋裡暖香融融。瓶裡插著一枝白梅,桌上幾樣小菜,泥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著茶。嚴宵寒站在窗前看雪,聽他進門,回過身來微微一笑。

傅深一身白孝,一臉冷漠,個子長高了,卻比原先清減了許多,似乎從少年稚氣中脫胎出來,現出日後英俊分明的輪廓。

“叫我來幹什麼?”

他仍然沒有好臉,眼裡卻不再滿是不信任。當然,也可能是壓在他身上的國恨家仇太多,傅深已經沒力氣計較過去那點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。

嚴宵寒道:“明日大軍開拔,你我二人好歹相識一場,為你餞行,願意賞臉嗎?”

傅深不客氣地一撩衣襬,在桌邊坐下:“來都來了。你也別罰站了,坐吧。”

嚴宵寒替他斟上茶,舉杯道:“前路多艱,望將軍珍重。但願來年……還能與將軍在此飲酒賞雪。”

前路何止是多艱,豺狼虎豹,簡直是必死無疑。

但他沒有勸,勸不動,也沒資格。傅家三代忠義軍魂,戰死沙場何嘗不是一種歸宿。

傅深單手執杯,與他輕輕一碰,輕嗤道:“少自作多情,明年誰還想跟你一起看雪?你不如許個願,若我不幸戰死,死前最後一件事是原諒你。”

湖上風聲嗚咽,雪花紛紛揚揚,蒼穹如同一個填不滿的巨大空洞。

名為送行,實同訣別。

“我祝將軍旗開得勝,凱旋而歸。”他手不曾抖,笑容如常,輕聲而平穩地道:“希望你恨我一輩子。”

千難萬險,傅深終究還是逆流而上,殺出了一條生路。湖心亭裡的那句祝願成了真,等他回朝時,嚴宵寒已升任飛龍衛欽察使,比以前更不是東西。兩人在朝中共事,見面就掐,終於掐成了一對盡人皆知的死敵。

前塵舊事,輕輕擱下。

可傅深捫心自問,他真的坦坦蕩蕩地放下了嗎?

前因後果他都可以不在乎,傷口結疤,平復如初,可當年那被一刀捅透的滋味,是那麼容易就能忘掉的嗎?

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。傅深如今做什麼事都要留個後手,就是當年留下來的習慣。他已經不怕被人揹叛了,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麼人了。

然而一重一重舊事之下,還藏著最後的真相。

採月沒有死。

“……我與念兒被飛龍衛抓走,關在一處監牢裡,卻沒受拷打,也無人提審詢問。大約兩天之後,有人往我們的飯食飲水中放了迷藥,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待醒來後,人已在寶巖山樹林中的一架馬車上。車上有衣食盤纏,我們就靠著這些銀子在附近村子裡落腳,學會了做酒的手藝。前年村子裡遭災,我聽說您在北疆,那裡商旅往來頻繁,也安定太平,便帶著念兒來了北方。沒想到佛菩薩保佑,竟真的遇見了恩人……”

這一出金蟬脫殼是誰的手筆,已經不用再猜了。嚴宵寒把人抓回去後,或許還沒來得及上報,金雲峰就已在獄中自盡身亡。人都死了,蓋棺定論,採月和那小兒便無關緊要,是死是活沒什麼所謂了。依飛龍衛斬草除根的行事方式,八成是一杯毒酒了事。他便藉此機會以迷藥替換毒藥,將二人假作屍體運出城外,放他們逃出生天。

至於他為什麼突然大發善心,雖然聽起來像是自作多情,但傅深找不出別的理由能解釋了。

是因為他。

傅深實在找不出語言來評價嚴宵寒這缺心眼兒的混賬,心臟像被人捶了一下,快如擂鼓,又酸又疼,恨不得一夜飛度關山,回京暴打他一頓,讓他以後再也不敢裝大尾巴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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