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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雲瀾才突然開口說:“有。”
汪徵和斬魂使一同轉向他,趙雲瀾的下唇還沾著一點殷紅的血跡,臉色格外蒼白,在深灰色襯衫領的映襯下,這男人幾乎是憔悴的,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——他的眼睛總是很亮的,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抹去那光亮。
趙雲瀾頓了一下,緩緩地說:“死亡面前。”
斬魂使的臉依然雲山霧繞看不見,聽到這裡,他忍不住開口說:“那不是無論哪裡都沒有半分盼頭了嗎?凡人苦苦掙扎求索一生的又是什麼?令主這話涼薄了。”
“是大人著相了。”趙雲瀾靜靜地抬起眼,“什麼是公平、平等?這世界上,但凡一個人覺得公平了,一定是建立在其他人覺得不公平的基礎上。活不下去的時候,平等是與別人一樣吃飽穿暖,吃飽穿暖的時候,平等就是同旁人一樣有尊嚴,尊嚴也有了的時候,又閒得蛋疼,覺得自己高人一等,怎麼也要比別人多一些什麼才甘心,不到見棺材時,哪有完?究竟是平等還是不平等,不都是自己說了算?”
斬魂使啞口無言片刻後,低低地笑了一聲:“歪理。”
趙雲瀾隨即輕笑了一聲,把這話題揭過,又問:“桑贊造反成功,殺了你的父親,剷平了祭臺上的名字,從此瀚噶族不再有奴隸,那後來怎麼樣了?”
“後來族裡一切大小事務,都由每一家的家長站出來,代表自己家提出一個意見,大家一起商量,贊同者多的為勝。”汪徵說,“這是桑贊提出來的,他沒讀過書,也沒有離開過大雪山,卻懂得後世提倡的民主……可見人們所願的東西,無論什麼時候,大抵是差不多的。”
趙雲瀾支起一條長腿,雙手搭在膝蓋上,坐得鬆鬆垮垮,沒型沒款,嘴裡的話卻像刀子,一句比一句更戳人的心,他聽到這裡,突然說:“你就是這麼死的吧?”
汪徵猝不及防,幾乎是一呆,而後眼睛裡的光驀地黯淡了下去。
就在別人以為她不會出聲的時候,汪徵忽然說:“我是……我那時無處可去,只好一直住在桑贊家裡,寄人籬下,可我什麼也不會做,小的時候,阿姆只教過我怎麼樣打扮自己、驅使奴隸,我不會幹活,也不會打獵,連料理家務事也是一團糟……同族的一個女孩想要嫁給桑贊,求她阿父去說親,桑贊拒絕了,那姑娘一氣之下出逃,跑出了雪山,等被族人們找回來的時候,已經死了。據說她是失足從山坡上滾了下去,頭撞到了大石頭上。她的阿父恨上了我,聯合了別家召集了族人們,說我是狗首領的女兒,天生會妖術,他們寬恕我,讓我僥倖活著,而我竟然還不知悔改,每天好吃懶做,還霸佔著他們的英雄桑贊,因為嫉妒,竟然施妖術咒死了他的女兒,要把我……要把我砍頭處死。”
汪徵的肩膀忽然顫動了起來——她曾經發自內心地覺得是她父親錯了,在少女年幼的心裡,族人們不該被奴役,他們也是人,不該那樣卑微地生死不由己,她曾和桑贊一樣,希望他們過上富裕的好日子,希望他們能平等、自由、幸福。
然而她那樣同情喜愛的族人們,卻原來是怨恨她的。
“姑娘的阿父要大家舉手,不動的表示不發表意見或者不想處死我,舉手的代表贊同我被處以斬首刑……”
“斬首刑”三個字破了音,汪徵再也忍不住,哭了起來。
那一天人們列席滿座,表情俱是快意,密密麻麻舉起的手,一排一排,參差不齊,從高臺上看去,就像是幽冥最深的那條河裡中晃盪的惡鬼的爪子,幾乎每一個人都舉起了手,他們看著被綁在正中央的少女,又是冷漠,又是麻木,又是愚昧,又是殘忍。
他們驚人地達成了一致的意見——殺了她,砍下她的頭。
心裡就算有千萬盞明燈,也會給澆滅得一絲灰燼也不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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