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暢快嗎,暢快的,這句話,她想說好多年了。前朝都多少年沒有殉葬的習俗了,人殉在春秋時,就已經為俑人替代,始作俑者、其無後乎,第一個以俑人替代人殉的仁人,難道就沒有後續嗎,近古不說,唐宋朝何曾有如此制度?國朝處處反元,處處都對蒙古恨之入骨,在這件事上反倒去要學元了,怎麼不學學人分四等,怎麼不學學元治八十年而潰?
文字,實在是最有力量的東西,即使是深宮女子,十年難出皇城一步,只要識文斷字,又有什麼障礙能阻隔在她和天下之間?徐循雖然沒有吟詩作賦的才能,但她懂得讀書,她也很喜歡讀書。元修宋史,宋修唐史,這些史書又都被收入進《文獻大成》裡,徐循細細地研讀過兩史中的后妃列傳,從不見殉葬的一點痕跡。這叫她怎麼去說服自己,這就一定是後宮妃嬪的宿命?憑什麼別人都不用,就只有國朝的妃嬪特別倒黴,也沒見就只有你們這一支皇室特別高貴!
心裡有了不平,即使反覆塗抹,厚厚遮掩,也遮蓋不去那梗塞其中的塊壘,這怨恨她不知該向著誰,今日終於噴薄而出,衝著皇帝沒頭沒腦地發洩了出去,然而,在一瞬間的爽快之後,望著皇帝怔然的面孔,那份快意就又被種種情緒的洪流淹沒。心虛、愧疚、倔強、心疼、畏懼、猶疑……她不知這些情緒都是為了誰,又都是為什麼,可她確實是沒法和上回一樣,慨然無悔地繼續宣洩著心底的冤屈、憤恨和不平。
在積鬱了多年的憤恨背後,徐循情不自禁地又想:大哥只怕肯定是很傷心吧,他好像從來都沒想過,居然也會有人不願殉葬的。
又或者,也許她可以用另外一種更委婉的方式來表達,只是不論怎麼說,只怕依然會傷到他……唉,他對她實在是很好的,她真的覺得過意不去……
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,他憑什麼覺得韓昭容就要心甘情願為他殉葬?心底又有個聲音在冷笑,他以為他是誰,憑什麼天下人不但要受他的驅使,還得這麼心甘情願地爭著那份殉葬的殊榮?
耳邊似乎又想起了韓麗妃死前的哭喊,想到了景陽宮裡傳出的震天喊聲,徐循渾身上下都在輕輕地發抖,這些年間,她很少讓自己回想當年的情景,想得越多,心裡就越不好受。她想問皇帝:昭皇帝主持了後宮殉葬,你呢?你主持了昭皇帝后宮的殉葬嗎?她們死的時候有沒有哭喊,有沒有咒罵?看了那樣的場景,你怎麼還會以為這世上真的有人甘心從死?
誰也沒有說話,兩個人在桌邊木然對視,徐循覺得自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,一個她暢快非常,幾乎要大笑出聲,還有一個她卻是憂慮重重、患得患失——她怕。
怕死?不,她早就不怕死了,想要在這宮裡活得好,就只有不怕死才能做得到。她不怕死,她怕……
她終究是有點怕傷了皇帝,徐循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,她覺得自己好不爭氣。
他什麼都有了,什麼都不缺,後宮這三十多個所謂主子,一兩千名宮女宦官,哪個的生死不是由他主宰,哪個的情緒不是因他起伏?從他母親到他的妻子,哪個親人的勾心鬥角,不是以他為中心?和他比,她算什麼?她就是一個所謂的貴妃而已,哪怕明日就死了,也損害不到他一絲一毫,這世界也根本都不會有一點點改變……他說他孤獨,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,他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孤獨?他沒有在七八歲就被掠進宮裡,從此和父母再不得相見!
只要手掌微微翻覆,就能把她從人人稱羨的雲端之中,打入泥沼之中,這男人有如此的權勢,又有如此的心術,且還有如此的狠心,皇后和他多年夫妻、青梅竹馬,只因一個她尚未知曉的原因,皇帝就以種種手段玩弄她的情緒,吊起她的心緒……這些事他沒有明說,但她能感覺得到。——他能做到這個地步,又何必還需要別人的呵護?就算需要,那也絕不可能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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