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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小憐置若罔聞地哼著舊上海的小曲子,用畫刀在畫布上塗抹,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。
她很瘦,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,坐在高凳上身影似乎搖搖欲墜,掛在身上的吊帶睡裙和圍裙彷彿能夠把她壓垮。韓笠繼續看書,餘光瞥見她晃晃悠悠的兩隻腳,好似只有一層乾燥枯萎的面板包著細小的腳踝,能夠清楚地分辨骨骼的形狀。
韓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如同韓小憐所說,長得像自己的生父,但他能夠肯定,自己和母親並不像。
小時候,韓小憐偶爾心血來潮、大發慈悲地前往學校參加家長會,同學和老師們都說沒想到韓笠的媽媽這麼年輕漂亮。他們的言語當中,也只有“年輕漂亮”,卻從來不曾說過他們是一對相似的母子。
或許在容貌上,韓笠的大部分基因都繼承於他的父親。然而韓笠對這位生父早已沒有印象,那或許是一個高大偉岸的身軀,但只剩模糊的背影。
韓笠不知道他的姓名、籍貫,不知道他如今在哪裡工作,又是否還活著。他只知道這位父親非常有錢——至少在他與韓小憐交往時如此。否則,那個男人也不會送給韓小憐這麼一座偌大的別墅。
位於江灣的這片江景別墅區是本地最貴的房產。韓笠自小居住的這幢別墅中,有配備的室內游泳池和豪華車庫,曾經每一樣傢俱、擺設都是國外大師訂製的限量版,儘管表面上看來只是一幢算不得別緻的房子,裡面的所有東西卻都是價值連城。
這是韓笠對這個家最初的印象。不過,二十餘年來,由於韓小憐生活鋪張奢侈,身為畫家的她所畫的畫沒有一幅能夠賣出去,而韓笠的生父也對他們母子毫不過問,漸漸地,家裡的東西一件接一件地消失了。
它們被換做韓小憐的首飾、衣服、鞋包、化妝品和繪畫工具,也換成錢,供養她時不時找的小男朋友。她非常好心,沒有忘記韓笠的學費和生活費。韓笠上幼兒園時,仍有韓小憐給他配備的專車接送,等到上高中,已經需要自己搭乘公交車上學。
大學四年,韓笠在省會上學,哪怕回家的路程連半天時間也無需花費,但他依然很少回家。
韓小憐只有在和男友分手以後,才會偶爾想起她這個英俊漂亮的兒子。但這樣的時間十分短暫,因為她的空窗期總是很短,上一任男友在她的身上再也榨不出好處以後,又會有下一個不嫌棄她不夠富裕的男友接任。
住在這樣的大別墅裡,怎麼會沒有錢?喊窮多半是騙人的。年輕的男孩子們總是會這麼想,待到發現韓小憐果真如同這幢別墅一樣虛有其表時,才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這便是在韓笠的印象中,除了美麗以外,別無用場的母親。可上個月他接到通知回家,才發現長久不見的韓小憐連她唯一的好處也沒有了。
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難看?
韓笠發現,早已變得空空如也的家中,連韓小憐往時最喜愛的那張梳妝檯也不見了。這曾經是韓小憐最珍愛的傢俱,她說這是韓笠的父親親自為她設計的。
梳妝檯換了多少錢,韓小憐不肯說,用去做什麼了,也沒有答案。韓笠想盡辦法找到買主,把梳妝檯買了回來,但這件傢俱是否會在他離開以後再次消失,他不確定。
最可惡的,莫過於韓笠那些關於他們一家三口的零碎記憶裡,竟然有一幕,是他看到母親坐在這張梳妝檯前,對正在為她梳頭的父親微笑。
韓笠曾經以為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。
此時,他坐在梳妝檯旁看書,供這個女人作畫。那一件件曾鮮活地擺在他童年記憶裡的傢俱彷彿都活了過來,如同海市蜃樓一樣出現在空房子的每一個角落裡,陳設在它們原本的位置。
所以韓笠才會討厭回家,這個家在他的視線範圍裡一點一滴地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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